天爵书斋 | 迷信、伪科学、科幻

发表于 2021-12-23 11:13 |
近几个月,数据库的出版物录入策略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其中,最核心的转变是开始放宽对奇幻、恐怖、灵异、玄幻、魔幻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需要注意的是,这些分类并不遵循同一套分类学标准)等类型的外围作品的限制。
这样一来,便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如果我们认同欧美世界对SFF领域的宽泛定义,那么,单就出版规模来说,我们的科幻在那些所谓的低迷年份,似乎也并不算惨淡。盗墓(考古、失落世界、失落种族、史前文明)、穿越(时间旅行、历史科幻、秘史、架空世界、平行宇宙)、灵异(高等智慧、怪谭、怪物、都市奇幻)、修真(人体异能、灵修),这四大类小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牢牢占据着SFF领域的主要地位,其创造出来的文化传统至今仍未断绝——即便到了今天,我们仍然能够看到它们在出版领域的身影。
这引出了一系列的矛盾,其中最核心的矛盾是:当我们不断强调本土化的科幻创作时,作为根深蒂固的文化顽疾的迷信传统(和衍生出来的伪科学传统),是否也可以出现在幻想作品当中?这个问题的矛盾之处在于:若参考海外的SFF的泛化定义,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必然是肯定的——至少,在面对这样的作品时,我们并不能轻描淡写地将其“开除科幻籍”。但与此同时,这类作品的阅读体验却又往往令人一言难尽,很难让人把它们同传统意义上的科幻小说(诸如《基地》《2001:太空漫游》等)放在一起。
相比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在此,我更希望透过一系列近期阅读的科幻小说,去理解这些题材在科幻创作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既然绝大多数的科幻小说都在讲述已知世界同未知交互的过程,那么,我们不妨首先来观察一下,在这类含有迷信和伪科学传统的小说中,角色们究竟是如何带领读者与未知(或者“新事物”、“异世界”)打交道的。在此,我挑选了两部作品:易飞扬的《陨石猎人》和某一的《近墨者:沉舟卷》。在我看来,它们并不是非常优秀的作品,但却具备足够的典型性。
Part A
遗落的南境,值钱不?
首先来看易飞扬的《陨石猎人》,这部作品非常有趣,有趣之处在于它同杰夫·范德米尔的《湮灭》在设定上存在明显的相似之处,都围绕在地球上创造出离奇异境的陨石展开。
《湮灭》隶属于“遗落的南境”三部曲。在这个系列中,一颗陨石坠落在地球上,撞击地点周边随之开始出现奇怪的现象,人、动物、植物,乃至无机物似乎都在陨石的影响下彼此融合,形成了惊悚怪诞的自然风貌。《陨石猎人》则由此出发,将设定拓展到更大的范围,预设全世界范围内都会时不时地出现这样的现象,而陨石猎人则是前往不同的秘境展开冒险,狩猎陨石的赏金猎人。
之所以说这部作品有趣,主要的原因在于:《陨石猎人》中的角色在面对陨石和异境时的态度同《湮灭》中的科学家们完全不同。这些角色是典型的赏金猎人,纵观整部小说,他们只关心这样两个问题:陨石有什么功能?值多少钱?而陨石所造就的秘境,只在对他们的生存造成了威胁时,才会得到他们的重视。
这无疑是一种非常务实的心态——事实上,绝大多数人在面对新事物时,都会有类似的心态,不然也不会有“科学有什么用?”这样的世俗发问了。不过,对一部以秘境探险为核心的超长篇小说来说,角色们的这种心态略显扁平。这种扁平至少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角色们进入异境以后,他们对异境的好奇心仅仅停留在游客的水平,其核心目标还是想办法挖到陨石,然后全身而退;其次,让陨石猎人们辗转于各个异境的动力主要是资本,这意味着越往后演进,角色对异境本身的风貌便越漠不关心。从开篇的雪山死斗起,对异境和陨石的书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草率,大抵便是这样的心态造成的结果。
从阅读科幻小说的个人体验出发,我认为科幻小说的核心设定是一种进入异世界的邀请,读者受邀进入其中,索求新的认识。既然如此,那么,当读者跟随文本进入异世界,逐渐熟悉了新奇的环境以后,小说应当去呈现出故事当中的人物、世界和观念这三者,及它们之间的关系的流动性。最终,读者将会发现,不仅TA进入了一个与现实世界有别的世界,并且在不断深入其中的过程中,置身其中的自己也发生了改变。
以这种认识为前提,重新审视《陨石猎人》,我们会发现,伴随着陨石和异境成为一种常态存在,其神秘感也随之逐渐消失了。这时,为了满足读者的诉求,故事势必要用其他的东西去填补空缺。不幸的是,作者在此为了维系住情节的戏剧性,引进的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权力/利益斗争。这样一来,读者不仅没能在异世界更进一步,反而被角色们的勾心斗角裹挟着,逐渐迷失在了明争暗斗当中。
作者或许也意识到了这种写法无法持久,于是选用了一个在科幻小说领域经常使用的套路——疯狂科学家——来搭建起小说的骨架。不论是上部还是下部,最终都以持有高端陨石(足以毁天灭地)的疯狂科学家的登场和失败告一段落。但在上文提及的语境下,这些疯狂科学家所代表的并不是智识上的高潮,而是权力的巅峰。
这意味着归根结底,像《陨石猎人》这样的小说讲述的依然是人斗人,是权力的流动过程。这类小说永远在描绘同样的乌托邦,描绘着没有世俗道德与公共法律,仅仅由职人组成,受职业文化制约的野蛮社会。请注意,这并不意味着小说可以被归为某种意义上的反乌托邦,因为作者并没有探讨这样的社会的存在意义与演变过程的意愿。你也不会在小说中发现相关的书写,相反,角色是在欣然接受训练,被这样的世界驯化,最后加入其中的。
回到迷信这个话题上来。在《陨石猎人》中,角色们所展现出的态度,是一种敬而远之的崇拜,疏远事物的本质,盲目崇拜事物的价值。这可谓是一种典型的迷信了——要知道,支撑邪教运作的很多时候也就是信徒们的这种心态。当它成为科幻小说的故事的主旋律时,探索行为的长期缺位会让小说沦为“老炮大乱斗”和“陨石猎人职业”的粗暴加法,而前者已经充斥在各种各样的地摊小说中了。这意味着这样的小说最后只会剩下作为噱头的设定。而我们都知道,在这个领域,没有什么比静止、缺乏铺陈和演化的脑洞式设定更廉价的东西了。
P.S. 类似的还有灵铛的《超脑区》。超级英雄故事的抓人眼球的地方主要在于超人探索“我是谁”,或超人类探索“我们是谁”的问题的过程。脱离了这个关怀,小说就只是超能力者们表演的黑道故事罢了。这个程度的科幻小说确实是不如严肃的武侠小说或黑道小说的。
Part B
别人说啥都对?
早年在参加科幻征文比赛的时候,时常能见到这样一种小说:主人公出于某种原因在外,忽然遭遇一个不太正常的人,这个人和主人公讲了一大堆不着边际但又看似自洽的奇谈怪论,最后拂袖离去。过了一段时间,突如其来的异象/启示降临,证明了过客所言非虚。小说到此结束。
这样的小说的大量存在(甚至在像《银河边缘》这样的顶级刊物上也能见到它们的身影)让我不禁思考:为什么我不喜欢这样的故事?它的问题出在哪里?其实答案很简单:在这样的故事当中,存在着一个隐含的对话。主人公与自诩为真理掌握者的第二人(有时也不一定有这样一个人,甚至主人公和这个人是一体的)的对话实际上也是读者和作者的对话。《近墨者:沉舟卷》在这方面表现得其实很隐晦——在大多数时间里,主人公都并不是在和真正的第二人对话(故弄玄虚的长辈们在小说里其实没有起到什么真正的解谜作用),这个第二者其实在于书中穿插提到的典籍。
这部小说的目的很简单,从盗墓小说的基本框架出发,指向一个业已消亡的史前高等文明。在这里,我们只关心在上面提到的这个语境下面,这部小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觉得问题归根结底在于:读者在这样一场对话里,是拥有质疑作者的能力的。请注意,这里说的是质疑的“能力”。它强调的是我们到底有没有能力去考证故事当中做出的各种设定,以及为了推导而抛出的论证链条。而在《近墨者:沉舟卷》中,有太多的地方会赋予我们质疑它的能力——这和是否接受科幻小说的预设背景的问题不同,是小说的逻辑自洽性的问题。
为了让人“细思极恐”,动摇人们对常识的信念,所有以怪奇、灵异、考古、伪科学为终极写作目标的小说都必须要做到虚虚实实,在实的部分中掺入虚的部分。但是这里的虚与实却是有讲究的,它实际上由三部分构成:绝对事实、虚构事实以及虚构论证。绝对事实指的是现实世界中的客观真理,虚构事实指的是小说中的客观现象,虚构假说是在两种事实的基础上做出的阐述。
在我看来,甄别这类小说到底符不符合科幻小说的精神内涵,可以从作品处理这三者之间的关系的方式入手。如果我们要通过这种方式去书写科幻小说,那么,三者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用虚构事实去补充绝对事实,再以虚构论证去重新阐释二者相结合之后的新事实。这之中,代表伪科学的那种不可证伪性只应当出现在虚构事实的部分,因为它参与新事实的构建,是不容置疑的。
这样一来,其实小说的重点实际上在于虚构事实的不断入侵,而非不断出现的虚构论证。而最大的大忌,就是将虚构论证当成重点,以虚构事实去补充佐证它。像《近墨者:沉舟卷》这样的小说,或我在上文提到的那种“过路高人”题材的小说,在这一点上就处理得十分失衡,在小说中出现的虚构现实数量太少,而且大多出现在论证过后。在大多数时间里,读者只能以绝对事实来裁决作者的论证。这样一来,阅读这样的小说的过程,就变成了一场发生在现实世界当中的“过路高人”戏。而我们都知道,路人说的话不能尽信——更何况在这部作品当中,主人公的论证过程遵循的是不加筛选地东拼西凑古文献的便宜拿来主义。
事实上,科幻小说中从来不缺乏伪科学(参见Andrew May的Pseudoscience and Science Fiction)。但一方面,科幻小说处理相关材料的方式仍旧遵循着科学的框架,只不过在小说当中用这些材料拓宽了现实的范围;而另一方面,科幻小说也没有仅仅止步于去宣扬一种伪科学的观点,而是借此去传达其他的思考和洞察。关于后一点,我将在下一段中详述。
Part C
以及其他
说实话,我并不反对在科幻小说中引入迷信和伪科学元素——二者都有非常高的书写价值,只不过书写的方式和这些小说截然不同。
以迷信为例,书写迷信是一件很有趣的事。20世纪中叶,国内爆发过大规模的长毛水怪谣言,谣言越传越离谱,最后演变出“割卵蛋一百,送到苏联造原子弹”的说法。当我们凝视这些荒诞不经的疯话,并为之感到迷惑时,激起我们的好奇、猎奇和疑惑、批判心理的,实际上是理性与愚昧在我们内心的激荡。二者并非绝对势不两立,而是呈现出一种复杂的流动性:首先,人和人都可能同时表露出愚昧与理性;其次,愚昧与人的社会地位无关;再其次,理性有时也会表现为思想僵化,反而愚昧会造就出更加前卫的想象来——这点在孙学林的《启眸越千年》中可见一斑,其中出现了一个十分惊人的想象——我们原本的那些赛博格技术,都被浓缩在了一颗大树的果实里,不需要复杂的电子/机械过程,只需要摘下果实服用便可。
落到小说创作上,我觉得这种愚昧最终的归宿还是文学性——真正让我们感兴趣的,并非迷信,而是迷信者。我们关心他们的思考,关心他们的命运,关心理性在迷信者社会当中的状态,或者反之。这些都有助于帮助我们深刻审视我们自己的思维方式,并反思我们的科学自身。欧美科幻小说史上的新浪潮阶段做的正是这样的事——彼时,作家们开始广泛发掘既有的科幻桥段、科幻主题的文学意义,创造出新的隐喻和新的洞察。在此,我想举已故日本作家伊藤计划的《尸者的帝国》为例。小说以21克灵魂物质学说(一个经典的伪科学学说)为基础,但重点却是由此衍生出的“活尸驱动的社会”的社会学、心理学乃至语言学意义。
我相信这才是这方面的科幻创作应有的面貌。反过来讲,要是一个作者写的东西只能激起人去分析“到底是什么社会背景让你写出了这样的东西”,那……且不说科幻作品,就单从文学的角度讲,也是个挺悲哀的事情吧。

来源:科普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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